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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水流深|《暗水流深》日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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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XX.5.21

  我挺喜欢五月的。有暖醺的风爬满窗口,阳光不浓不烈地象水一样流进来,打在窗外的香樟叶上,明晃晃地真如有水淋过一样。我在物理课上又走神了。最近五月天实在绝美,我觉得心里有暗流涌动不由自主地要把眼睛放到窗外,不然心里那东西就要跳出来。

  下课时赵老师来找我:“商筱,就要升学考了。你自己的成绩自己有数。多向努力的同学看齐,有心烦的事情就来找我吧,老师尽量帮你解决的。”她因为心急上火有点泛红的眼睛在我脸上一扫一扫的,我想她也是为了我好,也不容易,就点点头拿出下节课的书。她笑了:“认真点就好。你很聪明的。”看着她离开的瘦小的背影,我把打开的书又合上。

  宋明然隔了条走廊从教室那边看过来,我看见他充满倦意的眼睛里有几丝不耐烦和无可奈何。发觉我在看他,他迅速地瞟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在草稿撒谎能够刷刷地写。

  20XX.11.9

  天冷得很快。树叶一夜之间倏地投奔大地,不知今年冬天有没有雪。我冷得很,虽然穿了羽绒服,臃肿得象巴拿马香蕉。刚才晨跑的时候看见宋明然了。他乌黑的头发只有在运动的时候才焕发光泽,因为只有早晨这短段二十分钟他是脱离课本的。老实说,他苦钻难题的样子很难看,一脸扭曲的痛苦,油腻的头发死气沉沉。我讨厌。

  “商筱!”他看见我显然很惊讶。我知道为什么。我只是笑笑。他很尴尬地捂着手哈气。“冻坏了吧。”我还是笑。他忽然严肃起来,在风里飘的头又无精打采地倒伏在头上,他身后的天一片昏暗,萧杀的寒风凛冽极了,突兀的光树干“支支牙牙”地叫,气氛诡异。“我听说一些事。你一直很聪明,这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既然进了省中,为什么不对自己负责一点呢?”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是常得年级第一的优等生,一直都是,而我只是一不小心跌进省中这百年古校,为国家输送人才的英才之地混混噩噩混日子的女孩,不可同年而语的。他这样是在同情我吗——以一中居高临下的剩余感情的施舍在与我说话吗?我转身走了,风撞击着胸腔,胆肝脾胃全体一阵剧痛。

  商筱回到家里。楼梯口坐了一群刚下班的婶婶伯伯。“筱筱放学拉?”吴姨一阵寒暄。她点点头,勾着脖子一脸沮丧。“哪拉?伊家里又吵啦?”旁边的一个圆圆脸的白胖女人低声问道。“十有八九呐。昨晚我听见她妈妈下楼,踩得楼梯咚咚响的,就一直没回来。”“可怜了这么好一个孩子了……”商筱愤然地瞪了那群人一眼,大家一齐闭了嘴,如有人指挥一样。商筱不由觉得很可笑,眉毛一扬,嘴角一弯,回头跑上了楼。

  妈妈还是没回来。爸爸闷头到在沙发上,地上歪着几个烟头和几张翻烂的报纸。商筱不出声地走过去,把沙发茶几收拾好,地扫好,从厨房里端了一碗冷的清汤热了人,和着早上留下来的油条吃起来。满房间都是呛人的辛辣的香烟味。爸爸突然抬起头来,忪醒的眼睛深深陷下去,额头平整光滑但突兀地吓人,整个人看上去很颓然。他抓过商筱手中的油条塞进嘴巴里,嚼了几下又吐出来,低声骂了一句:“妈的。”拉着商筱就出门。商筱惊恐地被男人拖着一路踉跄地小跑。

  在一家兰州拉面馆门口他们停下来。商筱还在喘气,密密的刘海在额前飘摇不定,嘴巴微张着不做声。 “找个位置去坐好。”男人面无表情地说,然后走到一角去看黑板上写的饭菜名。酒、面和小菜都上齐了。商筱很惊讶,良久不回过神来——她已经很久没在饭馆吃饭了。她只盯着那碗油光光的煞是好看的牛肉面发呆,两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肚子却在咕咕叫。“吃啊,呆拉你。”男人一声低吼,自顾自挑起竹筷就吃喝起来。商筱楞楞地出神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心中一股热浪翻覆起来,她几乎要瘫软下去,因为此时整个世界都是她的了。是的,就是这个男人,有漂亮的额头,与自己依偎了整整十七年;就是这个在外被人踩踏的男人坚强地支撑起自己十七年的天空;就是这个别人眼里落魄暴虐的男人用冰冷的爱呵护了自己十七年;自己的一切的一切都归属于这个男人啊!此时他正坐在自己面前放纵对食物的渴望,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不容质疑,清晰地象九月的天空,明净里透着纯澈。商筱在这一刻确定了,自己已不习惯将爱表达得直白,一如眼前的男人;但她是爱他的,他也爱她——即便他生气的时候会不由分说地打她骂她,甚至把她赶出家门,但这种如深海行走般的爱一刻也没停息,只浸没在他的悲愁、冷漠与残酷中罢了。

  20XX.5.31

  今天是五月的最后一天。升学考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我能听见黑暗的脚步声。赵老师比我们还着急,仿佛一夜间就能流走十年光阴,我几乎看着她一日日憔悴。下两节自习课我又虚度了,趴在窗口看最后几片柳眉儿如仙子般飘然落下,后面是一大片斑斓的背景——六月的花胜放了,紫的,红的,黄的,蓝的,还有藏青色的。我想起陈丹燕说过:“黄色是太阳热烈的吻,红色是海边飞过的霞,紫色是远方小男孩所示的爱意,是夕阳下送给恋人的紫罗兰。”没错,夏天要来了,我爱他!

  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我回过头看见赵老师一尘不变的焦急的眼神。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瘦小的女人好可怜,她为我们熬尽了心血,可到底有几个学生是真正爱她的啊!宋明然?不,所有优等生都不会把她当成“育人”的园丁,只偏颇成“教书”的老师而已。如今老师的意义已不比从前,他们自以为是孩子眼中高尚的象征着无限学海的神,可以给孩子带来知识的乐趣和解除烦恼的金钥匙。可一切都变了,变了!一轮接一轮的题海和考试的摧残正消磨我们眼中老师高尚慈祥的形象,即使我们承认曾经尊敬过她,现在也已全然不同了。也许有一天赵老师也会意识到的,为她那教师的神圣使命感的褪色而悲哀,她的社会角色已支离破碎了。或许,她已经意识到了?但避自己走到了极端,没有退路了。所以,我会不留余力地可怜她,其实我真的不想放弃骨子里对于她的一种叫作“崇拜”的感情。

  20XX.6.12

  快七点了,天还没黑。教导主任仍不知时间概念地对我说教。他无非想让我知道自己一塌糊涂但仍有药可救,所以要努力读书。他厚厚的嘴唇一扇一合,象久没换说的鱼缸里缺氧的金鱼。如果他们真的为我好,现在就应该放我走,后天不是就要升学考了吗?难道两天时间能改变一个人?爸爸总是说我“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不愿意他这样轻视我,但我允许老师们这样看,因为我真的很想走。

  “数学摸底考就你和郭亭不及格,怎么回事?她家有后台,毕业了就可以出国,你考不上高中去哪里啊?大工都没人要的。商筱啊,你要认清形势啊,怎么这么不懂事的啦!家里有苦难学校会解决的,这个月的饭钱不是减半了啊?你要对得起自己和大家啊……”我恨死他们了,恨死了。怎么把我和郭亭这种寄生虫放在一起呢?我聪明,上帝知道,我化学不是一直很好吗?我喜欢学习真的很喜欢,但是对考试恨之入骨。我最难的化学题也会做,宋明然也要问我的。我有梦想以后要当神经科医生,我活着有目标,但也许我一意按照自己的意愿的轨道活,因而被一群“正常人”看扁了。我无所谓!但他们谁再把我和郭亭相提并论,我就扑上去打他们,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20xx.6.17

  回到家里扑面而来的就是辛辣的烟味和床上堆着的衣服和被子发出陈腐的酸味。已经十四天十五时七分没见妈妈了。她现在似乎如幽灵一样游走在我的生活圈之外,偶尔闯进来,满目苍痍,又悄然无声地退出去。其实昨天我在菜场看见她了,面目浮肿,发福的身体虚弱地无法支撑。她酒红色的头发依然美丽,在茫茫的人海中如神奇的落拓枣般沉沉浮浮。我一眼就认出了她。一瞬间她离我遥远又迫近:“这个女人现在住在哪里?在做什么?和什么人生活在一起?她原来的家对她来说是什么概念?”我几乎不相信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因为我们彼此太陌生了,太陌生了,一无所知,只是冥冥知道这个世界上某个人的身体里有自己的血。“有一天早上醒来,我忽然想不起她的名字,天花板碎成碎片砸下来,我头破血流,一睡千年。”这种梦出现了无数次,一律暗灰的背景,欲哭无泪,只有冷汗淋漓。

  20XX.6.23

  今天升学考成绩公布。我一时成了全校的热点,因为我考上了省中。教导主任张大嘴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赵老师几乎要拥抱我。我心里确实高兴但是不想表现出来,我就知道自己聪明,看,现在验证了吧!王若时平时把书都背烂了,这次差重点分数线4分,死读书的人大考时的脑子是知识的坟墓啊!她一上午都在哭,身边安慰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都无奈地摇头。同桌东东平时也很用功的,人又比王若时灵,如愿进了省中。宋明然就不用说了,全校第一,看他那乌黑亮发都意气风发地要竖起来了。

  这次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教室了,在这个校园了。“最后一次了。”心里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响。教室里的景象很惨烈,有人疯狂地开心,有人撕心裂肺地痛哭,友人虚情地安慰,有人一脸傲然自以为是,人间百态尽态极颜。我胸口一阵憋闷,把脸转向窗外。 “商筱,现在有空吗?”我眯起眼睛看着宋明然——鸽子般褐色的瞳仁,黑猫一样乖巧的头发温顺地躺在额前,一脸干干净净的笑,呼吸里透出大男孩特有的飞扬和嚣张。他转身走出教室,我也毫无思想地跟出去了,当时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出门是东东拉住我问我去哪里,我眼神一定是闪闪烁烁的不安,低声说:“去赵老师那里。”看她一脸狐疑我赶紧跑了,心里冬冬直跳,好象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在学校外不远的小公园里,我和宋明然定定地并排站着,两人冒傻气地盯着一池湖水发呆。初夏的阳光洒下来金光斑驳,似乎能听见湖水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湖边是一圈柳树,外面又围着金灿灿的石榴花,怒放得很夸张的月季,还有花朵儿是一骨碌一骨碌的一串红。反正红红绿绿,黄黄白白,一片大俗大雅,夏天就应该这样,熏人的热风干干地吹向湖心,带来各种花草的味道,让人感到一片和美完满,周围全是朦胧的画中一样。我忍不住偷偷看了宋明然一眼,他正凝视着我,眼睛里全是想也想不到的温存!

  我整个人颤了一下,竟也大胆朝他看过去。“商筱,我真佩服你,一上课就走神,看小说,还考得这么好。”我低下头,象泄了气的皮球,他就想和我说这个啊!忽的,一阵急流从后背窜上来,直冲向头顶——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胳膊,握住我的手。我抬起头,该死,我的脸一定红得要命。我竭力想镇定,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可怎么也做不到,手居然颤抖起来。我竟用另一只手去扶那只被握住的手。他忽然笑出来,很明亮的笑惊动了旁边花枝上的一只蝴蝶,扑扑翅膀飞走了。他就势用手包住我的双手,低头看着我。

  他的影子包围了我整个人。我瞬间发现他已经长得很高很大了,不再如从前清瘦的小男孩。但是他的手脚仍是生长中特有的细长,脸上,手笔上冒出细而柔软的绒毛,脸的轮廓变得如此清晰,眼神中多了俊朗与睿智。宋明然,他是这样英气逼人!我原来怎么就没发现呢?“筱,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我看见他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我并不吃惊,真的。我们早已心照不宣地走过了三个春秋,他的心意我明白,可他不懂我,一点不懂。

  我不否认三年来我也很喜欢他,可我也早三年前就决定这爱不可能付诸实际。我和他迥然不同的。他是谁?宋明然啊——所有老师的得意门生;所有同学嫉妒追赶的对象;家长嘴里的宝玉。他拥有一切,圆满得很!而我呢?商筱啊。你真不知羞啊,你一无所有——但那是在别人眼里的一无所有,在我的世界里我就是上帝,我要活出自己的样子来,我有当神经科医生的目标啊!但就凭我在别人眼里的“孤僻离群,不求上进”就已经在我和他之间割了一条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他是别人设计好的轨道上的一克棋子——读书,考试,直升,留学,顺顺利利,安安逸逸。他的生活几乎是我的对立面,两者永不可调。我生下来就注定要承受清苦和痛给我带来的独特的快感,可这些在他的生命中是找不到的。

  他为什么现在才肯说出来?很简单,因为升学考试结束了,他可以暂时休息了,这是他才变得活跃,想起与我温存!我恨他这样,他是屈辱与考试和分数的胆小鬼,可怜的屈服者!他没有勇气,是个懦夫!我恨!我毫不犹豫地抽出手,大声说:“我不!不愿意!”扭头就跑,象在逃离凶案现场一样仓皇,但我心里很坦然,那一刻是真正的月白风清。

  20XX.9.25

  原来这个学校比我想象的还恐怖。门口那块面目狰狞的石碑上几个金光灿灿的校名透着阴森森的邪气,威慑每个踏近这个“英才之地”的学生。开学第一天,几乎所有老师都在提醒我们:“你们好不容易考进来要珍惜,不可丢了百年名校的面子。做个合格的省中人!”我忽然想吐,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地冲出教室。新班主任一脸惊讶:“到底是新生,一点规矩都没有的。大家听好了,以后上课进出教室要报告老师,懂不懂?”我走到走廊上听见这句话,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到底是省中啊!大家头悬梁,锥刺骨的精神又高涨了好几倍,初中与这时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下课走廊上永远是死一样的静,所有人都如被其操纵的木偶一样暗无天日的拼命做题,一整个白天眼睛就在书本和黑板中徘徊。晚自修结束后大开夜车的场景更是壮观——生活老师一查完房,寝室里马上热闹起来。点蜡烛的,打手电的,开应急灯的,一律掏出书本和卷子苦攻起来。背书的“嗡嗡”声如苍蝇一样令人心烦。每个人手里一块湿毛巾,困了就往脸上一敷,再继续攻关。好多人手上全是蜡烛油流下来烫出的暗疤,触目惊心地叫人心寒。

  我恨啊,真的恨啊!全是一群分数的奴隶,蝇营狗苟!他们嘲笑我成绩差,永远是班上垫背的,性格怪异,没人愿意靠近我,甚至谣传我是托关系“买”进省中的。其实我真的一点不在乎,不在乎!因为上帝恩宠的是我,怎么会是你们这帮小厮呢?我很聪明,我比你们活得正气,比你们更有理由昂首挺胸!弱小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们——因为弱小假装善良,因为弱小而不择手段。

  学校最后还是决定不给商筱处分,念她是初犯又是新生,决定给她一个机会。当政教主任告诉商筱这一决定的时候用的是皇恩大赦般的口吻,轻蔑的眼神直逼她的脸。商筱凛然地抬起下巴,以刺目的眼神回望过去,政教主任不自觉地小小退了一步。他不明白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怎么会有如此戚烈的目光,所有的幽怨和愤怒仿佛都凝聚在这两束炽人皮肤的两束白光中,幽幽地让人几乎颤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怕人的眼睛,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是万恶的魔鬼,不禁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商筱可以走了。可她只有十七岁啊!应该有十七岁女孩水一样的温柔,为何变得如此苍茫与凛冽?

  爸爸接到学校通知,去教导处走了一趟。知道商筱在学校的种种劣迹,气得几乎发抖。他是一个自尊的男人,自己可以被别人吐口水,但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重沓覆辙!他的一生已然这样了,便将所有的希望全放在女儿身上,让自己年轻时的理想继续苟延残喘,却不知已将商筱压得鲜血淋漓,骨肉分离!他要女儿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女子。他要求她走路挺胸,两腿一线;吃饭不露牙齿,不能发出声音,不能把很多菜堆在饭碗里;睡觉要侧卧,坐着两腿合拢……他坚信这是一个人的气质,气质的培养不需任何物质做后盾,却比物质重要,所以他要女儿成为有气质的人,不象自己一样龌龊。可现在呢?女儿做了什么?逃课,无故离校整整四天!他一时不敢相信在家里对自己温顺地象羊一样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事!他羞愤地奔向家里。

  楼道里碰到几个去买菜回来的女人,见他脸色很铁青得吓人,风风火火地冲上楼,立马又唧唧喳喳议论起来:“怎么,他家又出事拉?”“他老婆吵啊吵地跑了两个月还没回来,估计要离婚了,筱筱整天阴着脸,怪可怜的。”“可不嘛。小姑娘人很灵的,摊上这个家,可惜了啊……”

  男人冲进房门,家里静悄悄的。打开房间的门,商筱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双休日刚从学校回来,她真的太累了。他突然不敢叫醒女儿,却细细打量起她来:浓密的黑发直泻,漂亮的刘海恰倒好处地遮住眉毛,隐约可见两到弯弯;苍白的脸显得营养不良,但已脱出了少女清秀的轮廓,泛起青春的光泽;渐渐高耸的胸脯随沉睡中的呼吸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如小鹿般地挺拔;一双小腿已变得丰满,却有风中嫩绿的枝桠般的透明和脆弱。男人心里一阵轻快,庆幸自己没犯下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孩子是美好纯净的,她做什么都没有错,我凭什么要压迫她?让如此鲜活的生命暗淡下去? 男人长舒一口气,给商筱盖上一条毛毯,又帮她收拾了书桌,一腔怒火早已荡然无存,悄悄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20XX.9.5

  今天是周末,爸爸不在家,可能又去加班了,想到他在工作的地方受气我就觉得骨子里冒寒气。算了,不想了。我和宋明然已经整整一个暑假没见了。这是进省中的第一个周末,东东打电话来试探我与他的关系,我臭骂了她一顿,她没好气地撂了电话。说真的,我真的喜欢宋明然的,可一想到他是如此一个刻板的应试教育的牺牲品,我就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他全然是一个有灵气的男孩,倘若不被囚在这骇人的考试圈中,一定会有个非凡的人生,那是惊响天下的生活,可现在看来,他已经没机会了。拒绝他我心里其实很痛,真的。每次在校园里看见我,他总是一脸怨气,目光闪烁不定,让我心里一阵发紧,我想我看见他时脸一定不自觉地红,因为脖子上有根血管在“突突”跳。 天啊!这世界是怎么了?我胸口一阵恶心,我开始怀疑自己得了绝症。这种状况不时发生,伴随我初中三年了,直到现在。以前东东告诉我这是青春期发育太快营养跟不上导致的。我倒希望自己患了绝症,死了算了。我突然想逃,逃离这个虚情假意的城市,分数至上的学校,冷漠死寂的家!我冲下楼,如售一般骑着自行车逃遁了,就象逃离非命之地——我决定去郊外放风,就这么决定了!

  20XX.9.6

  昨晚躺在田埂里就睡着了,恍惚间听见遥远的圣歌,有天使在唱哈利路亚。真美!今早醒来时一身露水,头很疼,想必是绝症终于要爆发了。我却心情格外愉快,在田埂里乱跑乱叫,可能是归光返照吧!有早起的农人象在看怪物一样看我,才不管他呢·阳光明媚得几乎疯狂,空气里全是甜味。田边有红艳艳的雏菊如吉普赛女郎一样妖冶,诱人去亲吻。我看见太阳铺下一地五色斑斓,明灿灿地折射出许多说不出的颜色。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朦胧,仿佛有雾布遮拦似的绝美,却忽的成了一片漆黑……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帐篷里,在早秋的凉意里头一次体会到温暖。洋黄的帐篷布很温馨。我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只想支撑起身体,可整个人象棉花一样柔软,怎么也使不上劲。我忽然哭出声来,不是因为全身痛得厉害,只是忍不住想哭,没有原因。“你这个小姑娘不要命了。昨晚看见你睡在田里就知道没好事。今天就晕倒了,发烧很厉害啊!”帐篷里走进一个男孩,戴没边的眼镜,褐色的皮肤但很斯文,透出歪歪的邪气。但我不怕,反正我快死了。他递给我几片白色的药和一杯温水:“刚才我去问那边的农人要了一点感冒药,你将就吃,好一点就回家。”我盯着他,不出声,我不相信他,谁都不相信。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救一个已经要死的人?

  商筱在他的帐篷里呆了整整两天。他看得出她对自己有严重的戒备,简直如坚冰一样无懈可击。她漆黑的眼睛里全是不安与幽怨,如两束洁白的月光般的目光冰凉冰凉,却让人心里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他不懂一个少女怎么会有这般骇俗的目光,但他喜欢,很喜欢。

  “你不呀固执地不吃药。病好一点以后你就可以走了,不然你永远回不去了。”商筱看着他边敲电脑边漫不经心地说,仍咬着嘴唇一声不啃。他转过头来看她,商筱闭上眼睛,一头闷进被子里不出来。她并不是讨厌这个陌生人,甚至有点依赖他,毕竟这么多天来一直有他陪着自己,心里会莫名地热流用动。但她无法原谅他把自己从天堂门口拉了回来,所以赌气不说话不吃药。突然商筱觉得世界震动了一下,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从被子里拽了出来,几颗药塞进自己的嘴里,一杯水放在手里,一切都这么不由分说。商筱一时间懵住了,顺从地把药和水吃了下去。他笑,目光柔和而俊锐地如水一样,大树班温暖坚实的手滑过商筱直泻的黑发。商筱垂下眼帘,感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碎片……

  20XX.9.7

  病终于好了点,这么点药就能治好看来不是什么绝症。我有点沮丧。不过我感觉到自己依旧贪恋这个世界,我有当医生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我喜欢乡野的自由气息,我爱着爸爸,这一切都蕴集着对生的渴望。如果我去了天堂和天使们一起歌唱,不知这些还能不能实现了。哎,自己真是个麻烦的矛盾体,姑且不管他了吧! 那个叫何树的男人象天上下凡的骑士,整天除了电脑就是和我说话,好一个无趣的人!他说自己想找一个安静的村庄认真开发制作什么软件,所以一个人象野营一样来到这里。我不知自己怎么了,整天都想见到他,大概是自己的眼睛习惯于黑暗,心习惯于孤独,一个人自怜自爱地走了17年,象荒岛四面环水,别无退路,突然有个人愿意陪自己,哪怕只是一小会,或是同情,但这的确有了一种和另一个人形影不离的感觉,心中会有无限暖饷。

  这天晚上天朗气清的,月亮羞涩地弯着,闪亮闪亮的星星挂满了整片黑蓝黑蓝的的夜空。商筱象狂野的小兽一样在田里小径上跑跑跳跳,快乐得不可一世。他走近她,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微微的热气,酥酥地撩人。她笑得很好,鼻尖舒展地坠下来,眼睛弯下来,眉毛很灵动的一挑一挑。他还第一次看见商筱这样开心地笑呢!“慢点跑啊,不要摔到地里去了!”他在后面喊她。她自顾自一路小跑,最后倒在小路尽头的一堆麦谷堆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全是亮得一塌糊涂的笑。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抬头专注地看天空。商筱从未见过如此专注的眼神,只盯着他看——线条柔和清澈的侧脸在淡淡的月光下竟全是不经意的柔情!这样一个如白杨般的男子真实地近在咫尺,商筱入迷地看着,胸中满是敲开的青核桃味。

  他转过头,接住商筱的目光,他体察到那目光里有难得的温顺。商筱不知所措地收回目光,傻忽忽地抬头看星星。他在她耳边说:“筱,你闭上眼睛默数十下,在这样纯净美好的晚上你会看见天使和圣女。”湿湿的热气弄得半边脸痒痒的,商筱不由笑出声来,点点头闭上眼睛,她真的很想看见天使。

  ——一。周围全是安详和平的静谧。生命临近的最后一批夏虫竭尽全力地大声歌唱,

  ——二。一切都被田中慢慢升起的雾气包围,可以听见轻纱徐徐擦过草叶留下丝质的摩擦声。

  ——三。晚风挟着一丝清凉撩起发梢。“我能看见天使吗?”

  ——四。树木枝干中流动着鲜绿的血液,饱含生机,汩汩奔流的声音清晰可闻。

  ——五。好多不知名的花儿奋力喷吐的怪异的芬芳混杂在一起,酿成一捧汪汪的陈酒。

  ——六。他的呼吸里也有花的味道,越来越近,越来越浓烈。

  ——七。有花瓣殒落的声音。沉在宽厚的土壤中深沉的呻吟。

  ——八。月光的纯白是溜光异彩的感人至深,一如黑夜里盼归人的温柔美目。

  ——九。“哈利路亚的圣歌响起来了,我就要看见天使了。我一定要它们带我走的。”

  ——十。会有什么发生吗?

  “花香越来越浓,眼睛上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他吻我了!”商筱倏然睁开眼睛,迎上他干净幸福的笑。世界开始摇摆,商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了定神。他也站起来,并没面对她,而是很聪明的斜下眼睛看她。商筱身子一颤,感到自己象马蹄莲一样不可阻挡地盛开了。

  20XX.10.11

  自从我逃学差点被处分以来,老师似乎都放弃了我。我可以在教室角落里肆无忌惮的看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晚自修可以不去教室目睹那热火朝天的苦读,半夜失眠可以象幽魂一样游走在校园。只要我不影响好学生们的学习,爱干什么都可以。老师们量我也没能耐把学校拆了。几乎每个学生和老师都纳闷省中怎么会收我这样的人。“真丢省中面子!”有人当面恶狠狠地对我说。只有宋命然和冬冬不这样,当然他们也不会大胆地站出来和我说话,只是中立的立场,明哲保身,人人自危啊!我不怪他们,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不争气还不行吗?为什么我可以做到不招惹你们,你们还总要来伤害我呢?莫名其妙! 爸爸得知这件事居然没有骂我打我,甚至连一点责怪都没,我想他已经对我绝望了,就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至于妈妈—一个早在我生命中淡出的女人,呵,她能知道什么?对我的绝望她都不配拥有了,有一天我会不会忘了你是谁?!

  20XX.11.3

  深秋冷得彻骨寒。我蜷在教室角落里,象兽一样舔自己的伤口,黑色的伤口。已经半个多月没和大树联系上了,他怎么消失地如此彻底?九月在乡下和他分离以后,我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因而可以常联系,我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他远在那繁华时尚的城市工作,还忙里抽闲来学校看了我两次。一次带我去吃街头露天摊,一次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放在电脑里,说是想我了就可以看到我。他每次来都带很多东西,吃的用的穿的,全是女孩子喜欢的。爸爸从小告戒我不许收别人无故的好处,不然就是放荡的女子。这点教养我还是有的,所以全都照单退回,一样不收。别的女生在传达室看见我们是总是一脸鄙视和唾弃的样子,大概我又丢了省中的脸了吧!但她们看见那大包小包时眼中全是羡慕和嫉妒,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那一刻我真的很瞧不起她们,从心眼里瞧不起! 可最近大树换了手机号,半个月没来看我了,我心中有隐隐不安。

  “商筱,门口有人找。”同寝室的宁洲用鄙夷的口气甩给正在床上看小说的商筱一句话。商筱应了一声就下床来,刚出门又觉得冷,就转身去拿了一件风衣披上。“外面下雨,别忘了带伞。”寝室长周嫔说。她是班里唯一愿意和商筱说话的人,商筱有时候觉得她象农家妈妈一样和蔼呢!她点点头,拿了伞出去了。她低头默默地走在走廊上,强烈地感觉到他的降临,这一魔法时分……

  当在雨雾朦胧的冬夜里看见那一如既往俊挺的身影时,商筱眼里忽地迸出滚烫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马上要聚成两条清澈的小溪呼啸奔腾了。她倔强地拼命用袖子擦干眼泪。他转身看见伞下的她伫立在远方一动不动,就朝她走去。她心里一紧,竟扭头就往回跑。他利马奔过去拉住她的胳膊:“怎么了,见到我不高兴吗?”商筱低头侧面对着他,有冰凉的雨水打在眼睛上,那片吻过的皮肤一时间灼热起来,商筱又一阵眩晕,眼泪不争气地要跑出来。她只低头看地上的雨水汇成一个个小潭,望得眼睛酸得要命也不敢动,她怕一动泪就止不住地流,会被他看见。

  他把商筱带到校门口对面的等车亭后面,夜色可以遮住人们的视线。“这下安心了吧。”他笑盈盈地温柔可亲,捧起商筱冰冷的手放在嘴边。商筱还是不说话。“是我不好,我错了还不行呐?工作忙得脚趾都要用上了,实在没时间来看你啊。手机换了没来得及告诉你,也是怕你学习分心。筱筱可是省中的高才生啊!”一听到省中商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以为她冷,就用双手扶住她的瘦削的肩膀,轻慢地摩挲着。商筱感到巨大的热量慢慢侵入自己的身体,来自他的手心。“原谅我,以后不敢了,行吗?筱,看我一眼。” 商筱抬起头,眼泪就扑扑地砸下来,掷地有声。她觉得自己是块玻璃,破碎的玻璃,到处是伤痕,永远无法愈合的。他用指尖缓缓地抹起她的眼泪—眼泪一直流,他就一直抹。他优美的手指在商筱苍白的脸上幽雅精致地打着旋。

  一瞬又一瞬,时间空间都定格在这灰黑的背景下。雨自顾自倾泻,铺成一道道水波横流。萧瑟的树干于冷硬的石头、水泥承受着冷酷的雨水,发出万物共振的曼妙之声。商筱看见地上的水流中有转瞬即失的容颜,她知道那不是当时,而是过去。这微妙的差距间,有无法测探的极其静默的寓意。这是属于此时此地的。她听见自己心不负重压终于被压碎的声音,因为所有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即告消失……

  回到寝室时大家都在睡觉了,开夜车的蜡烛、手电扔了一床,几乎是枕着书本和试卷睡的。商筱觉得胸闷,想吐却吐不出来。她爬上窗台,双手支起下巴,出神地望着窗外冬夜里的点点灯光和远处楼橼上的霓虹闪烁,感到从所未有的安静和安详。心平气和,温暖舒逸。她就这样睡着了—仿佛十七年来第一个没有梦的安安稳稳的沉睡。

  20XX.12.7

  昨天接到大树的电话,声音里有疲惫和倦怠,他工作压力一定很大的。我告诉他不要再给我寄吃的穿的了,好象上万度父母一样,我讨厌这样。我还骗他说我考试成绩好,有奖学金可以支持的。他略带兴奋的说:“我就知道你很聪明的。好好读书吧!为你,也为了我。”我答应他了,却一阵阵心寒,因为我对自己的心开了一个荒唐绝顶的玩笑啊! “筱,答应我,等你长大了,让我好好爱你。”这是电话结束前最后一句话,始终萦绕在我耳边甩也甩不掉。可笑,我拿什么给他承诺?他要爱我,究竟爱我什么啊?我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进省中的一个无可救药的女孩。全世界都知道。

  20XX.12.21

  快期末了。我注定要死在这里。绝症不可思议地被大树治好了,我不怪他,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因为他而爱这个世界。我这一生所有的爱只给了一个男人,那就是我的父亲。前几天他来学校看我了,人又瘦了几圈。“爸爸,你一人在家没照顾好自己。”他用食指敲了敲我的额头,粗声说:“你不要管你不该管的事情,好好读书我就谢天谢地了。你不好好考试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两眼一瞪,我就拼命地点头。可怜的男人啊,我是他的希望吗?我真内疚,我决然要辜负他了。他看错人了,真的看错了。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好好做他的女儿,一切都重新来过。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20xx.1.1

  新年第一天,大家都回家去了。整个校园只有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电话一个劲地响。我知道是大树,可我就是不接。原谅我,我不忍伤你,一个优秀的男人。现在,我要认真写点东西了。

  这个世界是冷黑冷黑的物质。米兰昆德拉说恩要习惯于重,越肩负着重就越靠近大地,活得就更实在。我短暂的一生已然来不及习惯这重了,或者说,这重已经压得我入了土!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是个贪恋生的人,在生的欲望之前我甘愿做个伏首系颈的懦夫。可我没有办法了,这个世界太真实了,分数织的茧活埋了无数人。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有我自己的选择,我不过是等不及刑满释放的可悲囚徒,所以决定提前离开。就是一个越狱者罢了。但真正可耻的是那一群唯唯诺诺地在狱中等四的人。哈,我就要呼吸真的空气了,我为什么还要惶惶不可终日呢?

  可我还有我爱的人。我可怜的爸爸,他承受了双倍于我的苦楚,女儿却无法回报了。可悲可敬的赵老师,她还在为和我一样的坏学生愁苦吗?我现在不恨她了,真的不狠了。宋明然和冬冬,都是乖孩子,祝你们一帆风顺,不要象我,这次我是真心的,真的。何树,我亲爱的男子,你认识我是可笑的错误,但我感谢你带给我的安全和快乐;所以,为了你,我要让这个错误终结。我的医生之梦,已无话可说,来世再圆吧!

  商筱打开窗户,腊月强劲的冷风吹起她的刘海,露出一如从前凛冽苍白的脸。但她心里此刻有无限的温暖和感恩。她抬头望天,天上满是圣洁的天使,唱着飘渺的“哈利路亚”优美地飞翔着。那一刻,她真的看见天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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